Apr 2021
2020 歲末的內觀十日課程，提醒了我關於自我覺察與身體實相的議題。在回到日常數個月後，斷斷續續靜坐和瑜珈，試圖平衡日子裡的事件於我的內在產生的回音。
那段沒有語言流動的時光，我與自己的相處充滿了理解與接納，沒有逃避沒有藉口，包容著自己所有的疼痛和偏見、軟弱和鄉愿，也愛著自己的坦白，以及如實存在。
可是為什麼，才回到生活，以為已經代謝清潔的空間，卻又引入了更多功課，人生考卷再度一遍又一遍甩在我的臉上呢，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業力嗎？
對於自己無限 loop 把自己丟入相同的重複的情境，我只能挖出十日課程結束時，速記下來的日記，試圖找回一點線索，願今日的自己得到筆記的提醒，能再看到些什麼。
☆ 這篇文章記錄的是我在十天當中的每日碎嘴流水帳，關於整個內觀的綜合心得請看：〖寫在兩個月後・台灣內觀中心十日課程記事 ❶〗
業力，我給它的解讀是：重複同樣的行為，卻期待不同的結果，其中所產生的期待落差。而在生命的過程中，多少次，基於先天的或後天的理由，我採取了行動，包含對外的行動，或對我自己的行動，讓我的身體和靈魂接收了行動後的衝擊，我以為自己越挫越勇卻疏於代謝那些不想看見、不想承認的能量。
而當那些能量－其實也是自己的一部分，被壓抑在靈魂或身體的深處，化作我背負在身的諸多不明所以，像是種入泥土的種子，在發芽成熟之後一再地引起相同的生活劇本，把日子導向愈發激烈的漩渦之中。
10 日的靜默，讓身體帶領我穩坐當下，當我與她一起流動，才終於聽見她的體貼與強悍。深深埋入的因果種子，在迴旋加速後的生命此刻與我正面相交，解構遊戲正式展開的十多年之後讓我再多參透了一點點。
⠴Day 0｜嘉義內觀中心・還使用語言的時候
在報到時間截止前抵達台灣內觀中心・嘉義臨時中心，完全符合總是把時間算得剛剛好的 last minute 習慣。對於手機被沒收感到一陣夾雜著焦慮和解脫的複雜心情，然後開始擔心自己洗面乳不夠用。
在 42 號鋪床的時候踏進寢室，41 號接著帶著極小的行囊進來。好幾年揹著背包在高山上玩樂的我，行李是馬博橫斷摔傷自己之後還沒有完全清理好的重裝，餐具水壺睡袋羽絨外套一點都沒少，來到此時還熱呼呼的嘉義，一下包就跟自己生氣。人生不知第幾次——縱使已經背包客旅行、高山百岳縱走得那麼頻繁——還是才一出發就檢討起自己走得不夠瀟灑、身上揹負對於物質的依賴、應對日常需求變換的不安全感之強烈，我嘆了一口氣跟室友們說『熱死了，背包裡那顆睡袋還能在雪地過夜，不知道帶來幹嘛。』
雖然帶了過多的東西，卻少了拖鞋，fine，腦中所住總是咒罵我的後母人格這次已放棄發作。淋浴過後跟 41、42 一邊閒聊一邊依晚餐時間來到餐廳。才怪晚餐時間根本還沒到根本沒人，這個飢餓的寢室於是站在公佈欄前看著每日時間表閒聊。『你為什麼會來內觀？』 42 號同修擅長精準的直球。
當時的我們交流了務實的原因，朋友介紹、心浮氣躁、好奇心爆棚⋯⋯，或許是初來乍到的溫度還無法讓靈魂寬衣解帶，也或許是我一路順著流前進，從不曾真的想過自己要去哪，才被流帶來這裡。幾個月以來，生活地覆天翻，山林縱走時的重傷使我無法再持續已經好幾年、只要週末或假日都待在高山上的生活，也不得不停止所有體術相關的休閒；身體的劇烈抗議也逼迫我直視一直裝盲的職涯問題，終於我不能逃避地需要從頭到尾將生活打掉重練。抱持著找一個答案的苟且心態，我在搞不清楚內觀是什麼的狀態下站在這張佈告欄面前。
幾天裡最後一次完整的晚餐後，噤語開始，第一次打坐後就寢，木板床比想像的舒服許多，天氣很熱，毯子蓋到肚子就可以了。雖然才 9 點，我的一秒入睡超能力還是好管用⋯⋯
⠴Day 1｜關於憤怒、虛榮，和物質
清晨 4:00，鏗鏘有力的鐘聲意志堅定地穿過耳塞直達我的腦門，室友們和我一樣從床板上彈起，沈重的身體用意志力暫時推開睡意去漱洗。坐在床沿等待自修時光開始時，中間不知又睡著了幾次。
第一天的學習重點是練習觀察呼吸，堅定不移地讓自己留在此刻，與呼吸同在。
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就是相反，腦子它就是很忙，擔心完吃喝拉撒、幾點要幹嘛、有沒有符合這裡的規定之後，就開始想那些過去做了或沒做未來要做或可能發生的事。這天清晨的自習時光選擇留在床鋪上打坐，主要是由於對睡眠的眷戀，途中不斷在觀息與打盹之間掙扎，直到最後半小時直接投降躺下昏睡。
今天的我就是睏！共修之後的早餐 + 休息時光有一個半小時，已經 double check 時間表的我雖然驚艷於早餐的美味，還是以高山縱走拔營前的效率吃完、洗碗，一次跨兩階競走奔向我的床鋪，一秒入睡，直到清脆的鐘聲再次撞擊我的耳膜。然後午休也是。
長長的白日靜坐，除了共修時光我都待在床鋪上。喜歡北回歸線邊界暖陽透進窗欞的角度，穿過蚊帳灑在我的身上。蟬聲與校園生活的背景形成了白噪音，島嶼南方不間斷的風有時候會吹進寢室，擦乾即將冒汗的皮膚。
開始試圖靜下心來的第一天，注意力離開再回來得很頻繁。這時候由深處浮出的念頭，多半是近期發生的事情。手上接了的案子、新養的窗台花園、離開體制時的風風雨雨、新學習的才藝⋯⋯ 幾次，當念頭回到辦公室，重新感受那裡的味道，壓抑的戒慎的或是劍拔弩張的氣流鑽入皮膚，我的心跳與呼吸也跟著同步。積壓的厚重情緒很好 cue，在這靜默的第一天每一彈指都能充滿我，逸散，再來，再散開。
這一天的觀息，渾身都痛，9 點回到床板上自由落體一般跌入最深的夢裡，夢境好鮮明是 4D 環繞，醒來還能聽見自己的吶喊那樣。觀息之中，除了憤怒，也看見了我的渴望擁有，以及渴望背後藏著的炫耀。直視它們，它們也在立體的夢境裡與吐納一起釋放。
⠴Day 2｜我的山，還有期待
清晨，再度掙扎於觀息與打盹之間。 想起一休和尚在打坐時瞌睡，師父大人就會拿竹板揍他肩膀，最後的一休成了高僧，嗯，誰快來鞭打我肩膀！雖然規定不能做瑜珈，怕影響到其他人，但我實在太睏了是有什麼嗜睡症，最後還是在床鋪上用簡單的瑜珈伸展把自己弄醒結束今天的清晨自習時光。
今天的練習依舊是持續地觀息，昨天那些深沈濃烈的念頭換成了這 7 年來陪伴我的山林和一遍又一遍的遠行。我和我的山間旅程，我的計畫，我因為踏上背包客和登山客之途而遇見的世界、參與的挑戰和冒險，還有結識的熱熱鬧鬧的、好可愛的人們。
縱使尚未痊癒的腳與脊椎在這個當下仍然時不時放出訊號提醒我它們的痛苦，我仍然不能自己、靈肉分離地遺憾又可惜：自己竟然在這秋冬大好的登山時光困在平地，想起山友們正在走已經想望好久的南三段，就又無言又惆悵。在這之前，不曾不願也不敢回想，在馬博橫斷的第 8 天，喀西怕南山往太平谷的那段路。下起雨的林道濕滑充滿螞蝗，尾椎裂開的痛噴張全身，疾行的隊伍在又濕又冷的森林裡上上下下，幾次我站在攀繩處瀕臨崩潰，聽見內心爆出的放聲大哭，可是身體卻咬牙吞下所有淚水，讓他們化為滿地泥濘。我的臉頰冰冷、眼神空洞，臉皮失控地拼命抽蓄顫動，我都沒有因此停下腳步。
回顧撰寫的今天，不得不再次欽佩自己當時的體能，一般踢出中平林道都因為它的破碎崩塌而用盡力氣，可是當時的我能夠以骨裂無止痛藥的狀態重裝推出來還跟同伴對答，究竟是何等健壯。而身體乘載的委屈及痛楚，如今只要想起，都還是需要徹底讓她再哭一場。
觀息的第二天，餓著肚子期待午餐，許願想要馬鈴薯和柳丁，一進餐廳就獲得。可是百岳之路的期待，怎麼只能遠觀。久坐的身體發出抗議，擅長擔憂的腦擔心接下來的幾天腰痠背痛會讓自己崩潰，開始在晚上的開示時間爬梳自己的經絡和穴道，那些陳年舊傷在筋膜間逃竄，我不明究理只能與它同在。
⠴Day 3｜Sharp my knife, sharp my mind
今天的練習是在鼻孔以下嘴唇以上的地方觀察感受。葛印卡老師說，即將在明天展開的內觀是一場心靈的外科手術，我們到目前的學習是準備好的手術刀，將帶著自己解脫到彼岸。清晨再度和室友一起在晨鐘裡跳起床，伸展讓睡意離開，和她們一樣到禪堂靜坐，也在日出之後聽老師的早晨吟唱。
讓我到彼岸！
當念頭飛開再回來，我在心裡大喊。到底彼岸有什麼，我是不是也不在乎呢，總是追求著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目標，乖巧地前進。Sharp my knife, Sharp my mind. Sharp my knife, Sharp my mind! 隨著老師在每節課結束前吟唱的節奏，在心中以此為企圖向前衝。
午餐後無意間發現淋浴間竟然是有號碼分配的， 而我前兩天都隨便用，用錯了別人的淋浴間。原本只活在自己泡泡的我開始認真算號碼，注意是誰被我影響到了。心中充滿了不好意思，同時也觀察到了自己對於別人想法的在意，特別是在無法使用語言確認或表達時，讓一切更朦朧、更奔放了腦內劇場。 在開始注意到身邊的別人時，也才想起要撿水溝的頭髮（自己生活時究竟可以多髒呢），也或許是一種對於自己疏忽的彌補吧（戲超多）。
⠴Day 4｜關於努力，關於我和你
Heavy day。
上午的自習時光依舊坐在床鋪上曬太陽，這時浮出的念頭來到了踏入社會以來的日子。十多年前也像現在一樣因為劇烈的事件劈裂了原本對世界的認知，開始踏上靈性之路，也開啟了今生的解構遊戲。進入職場後在劇碼裡實在玩得太認真了，隨著劇情縱身而去，就忘了關照一直在我身邊的這一切。
在體制裡的我一直埋頭努力著，使勁蠻力，完美主義地要求自己與手上的案子們，把自己的靈魂和身體需求縮到最小，養成了隨時生產無數 solution 的能力，也染上了嚴重的過敏，直到最後爆炸。一邊靜坐，一邊心疼自己一直以來，那麼努力去拿到那些來自外面的 price tags，用盡力氣，用獎牌用年薪用有名的案子讓自己在那個幾個很短的 moments，覺得自己似乎值得存在。
追求的究竟是什麼呢？一定是因為心裡不這樣想，才會那麼迂迴地，一次又一次踏上流浪的旅途，再坐回辦公桌前，不斷來回體制內外。多重人格優柔寡斷，熟練地日復一日整合團隊們的意見，卻無法整合所有面向的自己，靈肉分離，也不得不讚嘆宇宙七年一轉的智慧，讓我在這個時間點坐在這裡。
陽光包圍的蚊帳裡與曾經極度崩潰的靈魂對談，敬佩起它竟然能穿過綿長的光陰一遍一遍咀嚼艱難的人生，還以武將之姿穿越殺戮與拓墾，是怎麼辦到的呢。「我就是你啊。」這顆合一的直球不應該讓我這麼震驚的，可見原來分裂得多嚴重。
下午開始學習內觀，也開始了每天三次的『堅決靜坐』。透過一個小時不變換姿勢的靜坐將潛意識裡沈積的傷痛與業習 (Sankhara) 喚至表面，並且以平等的心關照它們，終得解脫。
手術已然開始。真・的・很・痛！！！
「難道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背上千刀萬剮的痛，像鋒利的刀劍一片一片切在背上，腳也不只是麻這麼簡單，自以為在不變姿勢的情況偷偷移動一下可以減緩，結果只有更加刺痛。曾經在被報名鐵人三項之後吐出『我沒有在輕言放棄的』這種話然後完賽的我，已經分不出來自己究竟是意志力還是固執死腦筋，總之，說不能動不能睜開眼睛，我也拿自己沒輒再度使勁蠻力就是要做到真的很煩。
晚上吃麵茶墊胃時彷彿被毆打過後持續失神呆滯，洗澡時一陣放鬆，靈魂和大腦都很嗨吵得要命拼命說話，「痛死我了真是要死了⋯⋯」「我要到彼岸！」「來吧，都來啊，我是習武之人。」「唉，等一下要是太痛就說我受傷變成老弱婦孺⋯⋯」好吧他們也是蠻幽默的。
入冬第一波寒流在今晚抵達， 本來嫌累贅的睡袋一瞬間變成了感人的存在。但是它太臭了，自從馬博下山都沒有從背包裡出來過，不但充滿了營火的煙味還吸飽了嘆息灣和太平谷的濕氣，我真的要吐了還很擔心室友被我臭死。然後！因為背包裡的睡袋被抽了出來卻還是重心不穩，才發現拖鞋我竟然有帶！fine，身為我身邊的物品，應該也很困擾吧，這樣要又不要，真是辛苦它們了。
⠴Day 5｜冷水澡
除了很痛之外，記憶空白的一天。究竟是怎麼度過的呢？
氣溫越來越低，晚上的麵茶加蘋果之後，一如往常飛奔上樓開啟戰鬥澡時光。可是我的淋浴間已經有人在裡面了，而且剩下的所有淋浴間都有人。完蛋了，平常準時的時候都要打仗一般才能趕上 18:00 的共修堅決靜坐，即使趕上了厚重的長髮通常都還是滴著水，怎麼辦要來不及了⋯⋯
此時最後一間出來一位同修很顯然還沒洗，她偷偷跟我說那間只有冷水。嗯，you know 我就是有強迫症，所以我還是洗了，而且連頭髮都洗，就在冷氣團的正門口。常常說人生本身就是修羅場，這一刻自己根本身兼 trainee and trainer，並且懷疑考題太簡單有什麼問題嗎。是誰用了我的淋浴間，又是誰的淋浴間失去了熱水？一開始也搞錯淋浴間的我，在這一刻感受到的是怎麼樣的能量流轉呢？
『平、等、心！阿、捏、洽！⋯⋯⋯⋯』每沖水一次，都在喉嚨裡無聲尖叫。
⠴Day 6｜疼痛，和其他感受
因為腳踝的傷抽痛，想起剛剛抵達時指導老師有特別面談問我需不需要椅子，死硬脾氣我怎麼會說要呢，直到這時才開始擔心那還未長齊的韌帶，是不是又要把身體弄壞了。
午餐後忍痛犧牲了最愛的午睡向老師請教。
『要怎麼樣才能分辨是來自於業力的痛還是身體的傷呢？』
『不需要區分痛的種類，只需要以平等心關照它們。』
知曉這些痛都是潛意識裡被我深深壓入的業習，曾經被我因為各種原因不直視、不承認的感受或記憶，在這個禪堂裡，我再度努力去感受它。
手的脈動節奏讓我感到很有趣。思考著，為什麼駝背時比較不痛，潛意識裡藏了什麼。是不是因為我想消失，想變小，像高中和爸爸吵架，請他乾脆打死我讓我解脫，我的需要和悲傷，他們似乎都聽不見。也像長大時期的尷尬，在兒時的回家路上，企圖擺脫騷擾的同學。還有關於死亡和上吊的意象。
在禪堂大哭了一場。
⠴Day 7｜當繁星穿過全身
晨間的進度檢查時，同學的問題及老師的回覆使我很困惑，擔心自己是不是也落入機械式掃描而不是認真觀察自己，於是再度慢下來一塊一塊重掃身體。
晚餐之後身體和靈魂隨著老師的吟唱幾乎要跳起舞來。接著又洗了一次冷水澡，這次還是忍不住生氣。
夜晚，在跌入夢境之前，感覺到琉璃般的繁星穿過全身。
⠴Day 8｜太陽・挫折・經驗・蚊子
嘉義的溫差很大，雖然早晚已經被冷氣團攻佔，下午的禪堂還是頗熱。隨著溫度升高，背上充滿了各種粗重尖銳的感受，配合著身體的震動，脊椎像發了爐一樣，一陣又一陣的熱流從底輪一路竄上脈輪柱，齧咬到我幾乎放棄崩潰，昨日的輕盈已煙消雲散。
整天與粗重的感受相處，以為是渾渾噩噩的一天，沮喪之餘，在晚上的開示時間才驚覺，不能排斥粗重的感受、也不能對細微的震動有所期待，時時刻刻保持平等之心，沒有嗔恨，沒有貪愛，才是這看待一切生生滅滅的道理。原來，這就是平等心。而期待星星一天的我，再次進入粗重的感受之中，是不是已經到了下一個輪迴了呢。
發爐的脊椎帶我再次看見了我的憤怒，十多年前站在急診室外的怒吼，那是生命中第一次為自己發聲，也因此帶著『我究竟是什麼東西？！』的叩問踏上了修行之路。那時候的我，困頓於生命設定的考題，急診室開開合合的自動門，掀開了解構遊戲的盒蓋，直到今天。
帶著平等心回望，再次看見這些一遍又一遍重播的過往，才發現它們都是一部分的我，這些壓抑的疼痛，儲存的溫馨，都是我。越到後面的日子，心智吐出的片段就越早，這天出現了小學時被迫和總是騷擾我的人坐在一起，還有被喜歡盯著我的男生和女生跟蹤回家，那些壓抑的害怕與企圖躲藏的恐懼在這一刻讓我重新看見。
這天，堅決靜坐已經不會讓腳失去自我，也不需要時間回血，時間一到立刻就能起身走路。
⠴Day 9｜愛
早餐後的休息時光跌入了前所未見的沉睡，幾乎是我從未抵達的深度，以為鏗鏘的鐘聲可以無論如何地穿越我的耳膜，結果卻是被助理事務長搖醒的，大睡過頭的我在堅決靜坐遲到了。（41 號後來說她離開寢室的時候多看了我一眼，想說怎麼能睡得這麼香，應該是有請假吧，於是捨不得叫醒我）
神奇的是，被助理事務長搖醒的剎那，我還無法回到醒著的時空，隔著蚊帳看著她想說她怎麼在這裡。在下樓前往禪堂的路上、遲到進入禪堂的時刻，我也都沒有過去犯錯或遲到時驚愕害怕的情緒，反而清醒夢一般順暢地入座直接進入禪坐的腦波，也可以說，腦波是一直維持在深層冥想的狀態無論我是醒是睡。這種震動太輕盈，一直到堅決靜坐結束，全身舞動的美妙狀態都讓我飄飄然。
明白星星之舞的飄飄感也是無常，它會來也會走，不是貪愛就能挽留，我試著與它同在，看著它的來去。這天的心智片段往前推到了幼兒時光。學齡之前跟媽媽搭公車，才剛剛會走路不久媽媽總是找機會讓我練習自己走各種路面，下車時她先到車外看著我慢慢踏下公車的階梯。古早的老公車車體很高金屬的樓梯很大格，我走得很小心，一瞬間車門關上了車子開走了，那個瞬間我以為自己將從此無家可歸。媽媽追上來對再次把車停下的司機破口大罵，然後帶我去買了好可愛的粉紅兔子玩偶，雖然已經太久了，我還是記得自己全身發抖幾乎站不住。
細微的震動之中，也進入了一些過去不斷重播的不平靜的地帶。幼稚園下課因為媽媽心情不好被渾罵一通；長大後急診室大吼之後爸爸的長信紙條；才剛剛會講話就成為弟弟的翻譯直到不再願意⋯⋯
「他們愛我。」
他們用了一生來期待和看著我。而如果沒有這些無論如何的經驗，現在的冥想，我又會想到些什麼呢？是這些經驗，變成了一部分的我，我才是今天的我。
其實從來也不是誰的錯。
『第 9 天結束了。』晚上的開示時間，葛印卡老師說了國王與皇后一起內觀修行的故事，在深深的靜坐之後，即使面對國王，皇后還是自在坦白地承認：每個人最愛的終究還是自己。
既然我們都最愛自己，那也沒關係，只要你，和你們還願意陪我過人生就好。在這最後一個噤語的夜晚，我在心中對身邊珍重的靈魂們說。
⠴Day 10｜重新檢視自己心中供奉的自己
早晨的開示之後噤語解除，也發還手機，讓我們慢慢適應有語言的環境。剛剛拿到手機的時候覺得很陌生，離奇地不知如何使用。可以說話之後，靜坐就有點定不下來，腦子的回聲開始產生，心思也受到了影響。
對話之後再入座，重新檢視自己心中供奉的自己、自己用語言詮釋的自我，誇大嗎真心嗎代表我的所有想法嗎，多重人格多重面向的我，透過長長的沈默之後面對社交的發言又一次擴展對自己的認識。
終於有晚餐的晚上飢餓的寢室三人再度過早等在食堂，室友是不是真的餓我不知道，但我的不由自主應是來自於對作息與規範的焦慮，也來自在家庭和學校已失去抗爭能力的紀律。晚餐的鹹粥好好吃，貪心添了一大碗，然後在睡前脹氣到後悔。
睡前邀集各房同修一起到我們的熱鬧寢室聊天（奇怪不是來靜修的嗎有多愛講話），直到敲鐘都還捨不得散。有趣的是被我佔用淋浴間的同修壓根不知道要按照號碼洗，與我同個梯次的洗澡夥伴似乎也沒有將澡間分配放在心上都隨意使用，可見我的愧疚內心戲演得有多澎湃實際上就有多不必。腦內劇場的力量，在霧散了之後實在顯得又可愛又多餘。
溫馨鬧嚷之後，入睡就比前幾天多花了幾秒鐘。語言啊。
⠴Day 11｜肉體與靈魂
回到凡塵的日子在大掃除之後。擦完禪堂的地板，在大門口話別拍照然後一行人還依依不捨到火車站前的咖啡廳一路聊到下午，彷彿修行路上的千里交匯之約，人生的緣分怎麼能如此精巧。
望著已經無聲相處多日的同修，發現當肉體套上了語言就注入了魂，噤語時所認識的臉龐，在說話時竟是另一番風景，完全與靜默時的印象不同。反思著自己單方面的偏愛與偏見，就像是靜坐時的體會，貪愛和嗔恨一體兩面，事實沒有改變，只是反映了我以什麼眼光與能量去觀察，而最後，只有平等地如實地接受實相，就會有別有洞天的發現。
十日的內觀，只是旅程的中繼，自此之後，修行的日子生活的智慧，還是要繼續下去。十年前，陳怡安老師的『生命對話與敏感訓練』開啟了我與自己和解的契子，我開始咀嚼生活，認真地演出實境遊戲，也累積了對生活的體驗。如今，踏出嘉義臨時中心的大門，南方的冬季陽光依舊，看見生活仍舊繼續往前鋪開。
天知道這篇記事我從打開到寫完花了多久，這樣的拖延多半是出自於逃避。害怕重讀自己的速記，也害怕重新想起、必須面對、甚至公開描述剛剛被剖開時鮮血淋漓、醜陋無所遁形的自己。
撰寫的途中，一邊生活，那些跌宕迂迴的思想和情緒也同時在發生，想起內觀回到生活後周圍若有似無的標籤，也會感到情緒波瀾，『要充滿自信、微笑且勇敢地面對周遭的荊棘。放棄憎恨、厭惡、邪念及敵意。生出愛心和憐憫，特別是對那些不了解法而過著不快樂生活的人。』來自葛印卡老師的叮囑，是即時的提醒，讓我把那些送上門來但不屬於我的禮物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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